Prelude
另一個在港都的夜晚。妳想必已經睡了吧。
而我,牀上躺著,間或輾轉,感受重力均勻的將身子熨平,等待妳的影子落下,以闔起我眼瞼底處那意識鏽了的黑箱;同時,掩住那斷續湧出的微弱、破碎、疲倦、重疊反覆又彼此無關的叫嚷。
腦中的幻眩與四肢傳來的隱隱痠麻,被動抗議著,為了明日(實際上是今日)的清醒,睡眠真的必須來到。我同意,也準備盡一切努力壓制那聲音;但不知為何,在這樣難眠的深夜,我尤其想記錄自己睡去的時刻──邏輯的矛盾無法阻止這衝動──或許,我衹是想藉由甚麼客觀的數字,來說服那聲音吧。
還是睜眼了。
牀邊櫃上的手錶泛著青色螢光的指針,沉默的鉤出兩點的輪廓。
嘆了口氣,扯過棉被、繙身,前額短暫的擦過牆壁的硬實,與冰冷。為何我有擠在牆角睡覺的習慣呢?唉,災難性的,這類不難廻答,也被答覆過無數次的問題,又悶悶引爆出了一連串對往日的追思。不行,我需要睡眠,而且我不該用整個夜晚,描寫普魯斯特式的失眠。不,我根本不應該失眠。但是睡了後又如何呢?朝陽透入窗簾,照上的還是我了無生氣的倦容,甚至是笑容。荒謬至極的,我時常企圖用夢的貸款,若釦去妄想的稅外還有賸餘,來稍稍還清現實的債。睡也夢,清醒也夢,那又何必睡,何必清醒呢?
可憐啊,夢的雛形還在繭裡,這些自認高明的譬喻已抽出了太多思緒。衹好,把今夜作難產的夢的憑弔。餘下的思唸,乾脆用來編造出故事吧。
故事,故人之事,已故的人們經歷的,刻骨銘心的事。
我的行跡,曾交會過這樣的人,那樣事嗎?
我想是有的。
另一個在港都的夜晚,我想到了一個故事──一個我衹和妳講過,卻不完全的,貓的故事。
「所以你到底喜歡他嗎?」妳曾這麼問,啊,這真是個迷人的謎。僅琯我總是半放棄的、不讓思唸有逃散機會的迅速否認。
「不,我說的是貓的故事。」
「那你喜歡貓嗎?」
「人怎麼能真正的喜歡貓呢?」
是啊,我們對於喜歡的人、喜歡的書、喜歡的食物、喜歡的風景……那些「喜歡」,我們能清楚定義與區隔,因此並不會不安。然而,貓是我心目中的他、雜揉主觀投影與當下境遇的創造物,或說人工物,沒有他就沒有貓,可是我卻無法想像去喜歡「他」──就如韓伯特對蘿莉塔的癡迷,無法全然由朵拉芮絲繼承一般──如果我承認喜歡貓,對現實中的他是莫大的侮辱與傷害(或說,這踰越了我書寫的道德,因為貓本身就是故事);如果我將貓完全與他的真實切割,那麼我對貓的喜歡就與對待寵物無異──這又摧毀了我對廻憶,那真灼溫度的執著。
終究,所謂喜歡、道德或廻憶之類的,衹是字詞定義的鎖碎。真正的問題是:貓就竟是甚麼?在那些徬彿斷裂我人生,卻也徬彿毫無影響的時刻,它們的之前與之後,之內與之外,依稀描摹出了貓的影子;但那些曾闖入我心的溫煖、憤怒、傷心與妒忌,又何以解釋、何從溯源呢?
貓就竟是甚麼?牠的原型、牠走近我之前慢慢擴大的身影、牠與我的邂逅、牠牽動我心緒的一言一行(或說一喵一行)、牠藏在我心的記憶、牠不曾消失也顯少具體的存在、牠讓我瞬間體會到的可能性……
誠然,我的想像力足以無限的趨曏那些思想與動機後深層的慾望,並將之轉化為墨色的意義;但作為一位僅能以意義去連結存在的人類,我的想像亦有所侷限,何況,我亦不敢宣稱自己的文字能不無遺漏的蘸飽思想的墨汁,我顫抖的雙手洩漏了一切。這是個當意義仍在現實的熱浪中孵烤,夢還在意義邊緣的巢中沉睡,「人」尚未完整時的故事,亦敘述著人與現實、與夢之間的連結如何掙紥形塑的過程……
這些究竟是甚麼?而我能說清楚這些嗎?
閱及此,妳大概已開始跳腳、埋怨,或用那無奈的眼光瞪視我──「說好有故事就快講嘛!」──好啦,我不會讓妳等太久的,我的夢神小姐。
這個在港都的夜晚,就讓貓靜靜而狠狠的,不忘優雅,踮起腳、踩進,我心為之缺空的地方吧!